1976年9月10日,上午的時候通知下午三點統一在教室里收聽廣播,全體師生神情異常,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。廣播準時響起,只聽見哀樂一遍遍地播放,然後就是國家頂級權力機關通告全國人民,偉大的領袖、偉大的導師、偉大的舵手毛主席逝世。
在教室里盤旋的哀樂把我的大腦洗得一片空白,相信所有的同學當時都是這樣,覺得不可思議,不落的太陽怎麼會落下去呢?未來的日子該怎麼過呢?精神天空中的太陽被廣播聲音湮沒了,頓覺精神世界一片空白,無所依託。
滿頭白髮的王教導主任又將全校師生召集到學校小院里,向大家訴說他的悲傷,盛讚領袖的偉大,他說,從此我們沒有了心中的紅太陽了,他不停在拿出手絹拭眼睛,老淚涕沱的樣子。當我的眼睛正準備濕潤的時候,站在我前面的一位同學突然回過頭來,對我竊然一笑,他覺得王主任哭得有些可笑?大概是同學們對這位主任都非常不喜歡,看見他如此悲傷反倒覺得有趣,同學的竊笑瞬間化解了我心中的悲哀,我的眼淚因此沒有流出來。散會後我們班同學茫然四散,初一班同學卻回到教室,我們在外面聽到他們的教室裡面哭聲一片,他們的班主任好像領著他們一起在哭。
上大學後一位皖南的胡姓同學告訴我,當時他們村子裡成人都在山野里的田間勞動,只有一位老地主在家收聽到了這則廣播,他瘋也似地奔向田間,向村民們狂喊:你們的主席死了!你們的主席死了!曠野里響起這樣巨大而瘋狂的聲音,人們以為是地主發瘋了在發出詛咒。有誰會相信這是事實呢?
村民們將跑到田野里的老地主打了一頓,到了傍晚才知道,老地主只是替廣播報了一個新聞。
這個故事讓我心中發悚生寒。誰都清楚,這個故事背後有著什麼意味,有著什麼樣的悲劇。村莊里的人都知道,過去的地主多是靠自己勤勞雙手致富,積累了一些家業田產,或有一些僱工而已,按照現在的說法,是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。那個時代剝奪了他們的一切,人世間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就是地獄。毛太陽突然消失掉了,他們表現出任何舉動,可能都是自然正常的。
對於我們小小少年,我們心中從小就虛擬的紅太陽被這一天的廣播給摧毀了,我們的精神天空一片空白。
文革的教育最大的成績是為全國人民塑造了一尊神像,將人神化。領袖被神化成太陽,被呼號為“萬歲”。用不著人們自己將他摧毀,時間會擊滅一切人造的神話謊言,但是,受傷害的不是被神化的人,而是接受者崇拜者,他們可能因此不再相信一切。
1976年10月24日晚十二點鐘之後,我在學校宿舍大通鋪上熟睡,一陣尖厲的哨聲把我從夢中驚醒,我的第一反應是地震了,提起衣服就準備下床衝出去。有一同學好像比較清醒,對窗外吹哨人問:是不是地震了?回答不是。我倒頭便睡,實在是困極了。還是白髮教導主任在為重大政治事件奔忙:他聽說粉碎四人幫了(其實無論是粉碎誰他都一樣興奮,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他帶頭把學校小院子貼滿了打倒鄧小平的大字報),他連夜布置我們住校生趕製二百多面小三角紅旗,說是第二天全校參加全公社的遊行示威,他要讓每個學生都手執一面小紅旗,高呼口號,顯得有聲勢。他不知深更半夜裡從哪裡弄來了紅紙、漿糊、小竹棍,發動我們住校生連夜加工製作。
我對這位主任真是煩透了,他來我們宿舍布置任務時,我蒙頭大睡。他離開時說了一句讓我心驚的話,現在想起來還如雷貫耳:這個學生思想不好!如果不是第二年全省高中升學統一考試,他這一句話就可以把我打回家中永遠放牛。
第二天全校學生融進公社統一的大遊行隊伍之中,敲鑼打鼓、喊口號、放鞭炮,各種標語與橫幅忽如一夜春風來,隨處可見,所有的人都如沐春風喜氣洋洋。如果華國鋒當時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說一句:中國人民從此高興起來了!可能也會萬世流傳。當時我們討論的一個政治問題是:可不可以喊華主席萬歲?為什麼不可以?老師回答是:以上面頒布的口號標語為準。我們年少的心裡在想,可能得等一段時間才可以喊他萬歲。因為大家都喊習慣了,沒有一個萬歲讓我們喊,我們有些失落,有些彆扭,就像煙民抽煙習慣了一樣,口邊必須掛一樣東西,已是生理需要也是精神需要。
夜半哨聲和第二天無所不在的喇叭廣播聲,悄然轉換了一個時代!
那個時代,無論是年少的我,還是年長的老師、成人,都被哨聲、喇叭聲所牽引著,跟在後面茫然地、盲目地高興、快樂。
喇叭後面是一根線,我們的腦子裡只有一根筋,這根筋被喇叭與哨聲所控制著。
哨聲總是在你的耳邊響起,它是讓人們統一行動統一步伐,它要求所有的人行動一致,步調一致,哨聲往往是急促的。而喇叭的聲音則是從頭頂上向下飄來,灌輸下來,它用聲音來籠罩你,無處不在的聲音、不容質疑的聲音覆蓋著你的頭頂、灌輸著你的心靈。無需要對話,不用反饋,也不用思想,只需要你聽著,永遠地傾聽就可以了。
文章來源:阿波羅